這些年來一直立在李卡德父子間那堵無形的墻被推倒了。

近日，中央電視臺一則阿拉伯語新聞播出了蘇丹小伙兒李卡德在中國當青少年足球教練的故事，萬里之外的父母看見這條新聞后，終于對他說了那句久違的“我們?yōu)槟泸湴痢薄?/p>

“這種理解和支持，以前從來沒有感受到?！备改笇λ斪闱蚪叹殤B(tài)度轉變一事，被李卡德用中文寫在“最近最高興的事”問題下。

李卡德崇敬父親，但近6年來，他已習慣了電話那頭的反對與質疑，萬里之外，家人的困惑、擔心與不滿一度升級為斷絕經(jīng)濟支持。

父母試圖改變李卡德，因為基層足球教練的境遇，無論在蘇丹還是中國，都無法令父親滿意，接手家族生意，繼續(xù)從事中非家具貿(mào)易，才是父親為大兒子規(guī)劃的未來。

做生意，其實是李卡德最初來中國的目的。雖然從小喜歡足球，14歲就接受了正規(guī)的職業(yè)足球培訓，16歲甚至簽約了蘇丹當?shù)鼐銟凡?，但一次受傷把這名當初叫哈里德的男孩從綠茵場扔進散發(fā)著木頭味道的東方家具間。

少年哈里德未曾想到，這些家具的故鄉(xiāng)，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最初就是想學習中文，幫家里打理生意?！?/p>

2010年，父親最常出差去的廣州讓哈里德對“中國”有了切身體會，“天氣很熱、人特別多、吃東西也不適應?！?/p>

語言不通，他只能和非洲朋友混在一起，但來自于陌生國度“有點奇怪”的感覺，讓從小家教很嚴的他莫名興奮，他開始積極融入環(huán)境，結果成了圈子里最先把中文說得溜兒的人。

沒過多久，他去武漢讀書，但隔三差五的雨天、夏天的悶熱、冬天的陰冷都讓他感到不適，他帶著朋友給取的中文名“李卡德”來到北京讀碩士，“木子李，電話卡的卡，德國的德?！彼两袢赃@么介紹自己。

李卡德就讀的北京理工大學，足球氛圍濃厚，北理工俱樂部是中國第一支全部以在校生為球員參加職業(yè)聯(lián)賽的球隊。

“本來我已經(jīng)把足球放下了，沒想到還有機會重拾夢想?！彪m然無緣正式加入球隊，但僅是跟隨隊伍訓練的機會就已經(jīng)讓他感到特別親切。后經(jīng)朋友介紹，2012年，李卡德開始了第一次面向孩子的足球教學，“教小孩兒踢球真是太不容易了。”

在他印象中，第一堂課效果并不理想：足夠應付點菜的中文，在教一群嬉鬧的中國孩子踢球的任務前，顯得十分單薄，熟悉的“外腳背”、“傳接球”、“過人”只能靠夸張的形體動作配合簡單的英語一遍遍解釋，想起當時忙前忙后的自己，李卡德的驕傲顯露在揚起的眉梢，“這是非常大的挑戰(zhàn)，沒想到我現(xiàn)在能成功?！?/p>

重拾足球夢想的時光，應了“有情飲水飽”這句話。

最開始，他在公園教小孩子踢球，一周600元的薪水，對從小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李卡德而言，其實算不得困擾，真正刺激他的是，由于中文水平限制，不少俱樂部在一次試課后，通過介紹人轉達建議：“你教得很好，等你中文進步了，再合作?！?/p>

“我之前的人生非常順利，上學、踢球、工作等等，家里都能幫我很好安排?！崩羁ǖ绿寡?，到中國后，他最大的收獲就是感受到競爭，且從中懂得了努力的必要。

在李卡德心中，中國人口數(shù)量的龐大，已不再停留于地鐵里的人頭攢動，“上千人爭取1個職位，想要得到什么，你必須為之付出。”獨在異鄉(xiāng)，他第一次感覺到“沒人給你任何東西”。

中文是他最先要爭取的?！皠傞_始當教練，對我來說最難克服的是用漢語寫訓練計劃和教案?！?/p>

為了在訓練過程中用漢語來表達，確保每個孩子都能理解訓練內容和要點，李卡德專門找了足球詞匯反復背誦，還在每次出門時強迫自己觀察路邊的漢字，“北四環(huán)”、“牛肉面”、“羊肉串”......

他在北京體育大學食堂3層飄著牛肉面味道的咖啡廳里捋著自己的回憶，“中國通”的形象恰如其分融進環(huán)境里，“你可以叫我‘非洲老鐵’?！爆F(xiàn)在，李卡德常以自己的中文水平為傲。

李卡德記得，剛開始當教練的2012年，北京還沒開始加大推進足球進校園的力度，“只有幾個傳統(tǒng)學校，人大附小，清華附小，回民小學有自己的體系”，而當時中超聯(lián)賽的水平也不比現(xiàn)在。

穿梭在學校與工人體育場之間，這位來自蘇丹的足球教練見證了這幾年中國足球的快速變化，“當時的外援肯定已經(jīng)跟不上現(xiàn)在的節(jié)奏了，不只是年齡的問題，而是能力與聯(lián)賽水平不匹配了?！?/p>

在他看來，薪酬是吸引大牌球星到中超的原因之一，但前提是聯(lián)賽具備一定水平，“這直接影響了球迷數(shù)量的增加?！?/p>

李卡德打開PPT《中國足球到底缺什么？》，寫滿數(shù)據(jù)的列表是他對中國足球的側寫，這份PPT是李卡德在北京體育大學讀博士，進行足球專項研究的作業(yè)。

北京理工大學碩士畢業(yè)后，李卡德在離市中心85公里外的平谷第八小學教了兩年足球。后來，他決定到北京體育大學攻讀博士，足球事業(yè)仍然是他最堅定的選擇。

可他對足球的執(zhí)著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李卡德像飄在大海里的一葉孤舟，不知該前進還是后退，“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出來?！?/p>

夢想像浮板，托著李卡德沒有下沉。他開始覺得自己變成了真正的男人，也希望把這種面對挫折的堅定態(tài)度帶給更多孩子，“學校里，常常一個孩子身邊能圍四五個大人，爺爺奶奶都來了，這不利于他們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他琢磨，“足球不是去強迫別人喜歡，而是要發(fā)揮榜樣的力量，讓足球感動他人。”在此基礎上，還不能只強調培養(yǎng)興趣，還要加入技術、意識、精神等層面的培養(yǎng)，“從四五歲的娃娃就該開始”，“需要耐心，中國足球最缺的是足球文化，大家都盯住結果，忽視了過程。南美足球之所以成功就是文化，他們把足球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影響青少年，是形成足球文化的關鍵。

李卡德發(fā)現(xiàn)，足球從娃娃抓起，這一口號的實現(xiàn)依附于基層教練的能力與理念，“比如德國，西班牙，這兩個足球強國的基層教練能夠規(guī)范地、統(tǒng)一地貫徹訓練思想和技術，要想在足球領域發(fā)揮中國的人口紅利，就應該想辦法讓更多高水平教練員愿意在基層從事足球工作，培養(yǎng)更多愿意像父親一樣教育孩子的基層教練。”

成為這個群體中的一部分后，李卡德意識到，在收入與付出不成正比的情況下，留在基層的“多是真心喜歡足球的人。”

“真心”起了作用。離開某學校時，曾經(jīng)被李卡德相中并開始踢球的一個男孩，在最后一次與他見面時表現(xiàn)得淡定且自然，但李卡德離開不久，便接到孩子媽媽的電話，“我剛走，他就給媽媽打電話哭訴‘教練走了，我怎么辦？’我很驚訝，這個孩子不想我擔心，因此在我面前不露聲色?！?/p>

33歲的李卡德為此動容，在他心中，這些情誼與經(jīng)歷已經(jīng)生根，要把他留在中國，“我想在中國實現(xiàn)我的足球夢?！?/p>

在家人表達出支持的態(tài)度以后，夢離現(xiàn)實又近了一步。兩年沒回家的李卡德說自己有些想家了，“最想念我媽媽做的烤魚，尼羅河里的魚，又鮮又甜，配上我們特殊的香料，別提多棒了?！?/p>